小书屋 > 都市小说 > 新月永无乡 > 30、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下)
    uiu斯塔滕岛分部大楼。

    百叶窗缝隙里斜射进灰蒙蒙的晨光。

    铁床上沉甸甸的被褥散发出寡淡的霉味。

    贺郁负手立在窗前,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天空下,汽车行驶在雨中,行人行走在雨中,各式各样的伞如五彩斑斓的花瓣,在林立的高楼下徐徐张开,它们如巨人般俯瞰着这世间,低矮的平房紧密地依附着它们,像蚂蚁攀附着虫巢。

    一切的一切都如他记忆中一样,有着一种文明即将腾飞前的独特时代感。

    这个谈不上落后也称不上先进的特殊时期,人性的美快要消失殆尽,机械马上就要遮天蔽日,楼与楼之间,屋与屋之间,天空之下的所有空间,都将被指数级增长的机器所填满。

    思想的自由和科技的进步,带来的却是种族覆灭的危机。

    人类,这种碳基生物,除了极少数会进化到更高的生命层次外,绝大多数都将被湮灭在文明的进阶中。

    那些争论,关于国家,关于政治,关于八卦,关于科学,关于一切之一切,都会被记录在一个没有感情的大脑里,成为唯有少数派可以翻阅的历史文献。

    紧接着,他们走出星球,迈向宇宙,开始扩张,开始殖民,开始建立一个大一统政权,一个没有情感、没有人性、独独靠法律、秩序和冰冷的机器维持的庞大帝国。

    是的,没错,贺郁心里想的正是银河第三帝国的发家史。

    他,以及新月影业的绝大多数受众,之所以对新月营业的影视剧情有独钟,正是因为那些对话、人物和画面中呈现出了一种当今帝国内快要灭绝的凋零感和残酷美。

    从那些影视剧中,他们看到了帝国曾经最脆弱不堪的那个时代的缩影。

    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曾几何时,贺郁一度认为新月影业是帝国内为数不多的敢于明确反对硅基生命统治的良心财阀。

    可现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所有财阀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赚钱,赚更多的钱。

    他和新月营业的那些影迷们一心以为的艺术追求、政治理念,只是他们一厢情愿按在新月影业头上的光环。

    可实际上,它是个彻头彻尾的殖民者,既当又立的殖民者!

    那些经典的对话、老派的人物和挑不出瑕疵的画面,从来就不是新月影业用超卓的技术创造出来的,他们只是拍摄、剪辑,再加上配音,至于演员,不需要演员,整个星球上的生命都是他们的演员。

    这个名为“地球”的星球,就是全宇宙最大的一座影视棚!

    贺郁抬起头,望向沉重的天空,他的视线无法穿透厚密的云层,看到月亮。

    但他知道,月亮上的人能通过各式各样的渠道看到他。

    能看到,但不是已看到,地球上七十多亿人口,他们不可能时刻监视着每个人,除非他们动用最高计算力的超级计算机,用人脸识别的方式扫描整个星球,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不值得这么做,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

    在他没有形成太大的威胁前,对方通常只会用最廉价的方式追捕他,也就是人力。

    关于如何形成太大的威胁,贺郁目前所知有这么两条途径。

    一,传播“地球始终是更高等级文明的玩物”的言论,且言之有据,让人觉得不是空穴来风,再培养几个深信不疑的信徒,最好他们在世界上有一定的影响力,那样的话估计会引来月球上的人的关注。

    不过也有很大可能被官方部门或精神病院抓进去,关上个三四十年。

    这件事如非有意去做,且花上精力持之以恒,压根不可能成功,所以贺郁可以放下心来,不必敬小慎微地注意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只需要让这个秘密永远地腐烂在肚子里即可。

    二,利用自己天外来客的身份,帮助这颗星球快速攀升科技树,让它尽快脱离第一文明阶段。

    这条途径理论上来说可行空间很大,而且即使付诸实践,贺郁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因为如果他能成为众人眼中的香饽饽,那么生命安全也就有了一定保障,所有人都不愿意他死,他就像一只会生金蛋的鸡,在他的价值没被榨干净之前,月上的人想动他,就会引起整个星球的反击,那可不是说笑的。

    只不过,贺郁扪心自问,他并没有那个能力帮助一个文明晋升,他对科技的了解,仅停留在它们衍生出的民用科技产物以及一些初级的军用科技产物如何使用上,关于它们运作的原理,他只知一二,无法形成系统性的理论,更别提教授给别人了。

    既然这两条路都没法走,贺郁觉得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新月的追兵都不会和他扯上关系,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离开这里,然后隐姓埋名,积蓄力量,尽快攒出一架能支持行星际旅行甚至超空间跃迁的飞船——

    等等!他貌似遗忘了一件事。

    关于飞船如何制造他也是一头雾水,怎么驾驶他倒是非常精通。

    目前他只知道飞船拥有哪几个部分,至于这些部分由哪些部件组成,他也只是略知皮毛,仅限于脉冲推进器、等离子推进器、子宇宙推进器这些他经常会从飞船商人嘴里听到的字眼,对方总试图用充满诱惑的词汇来诱惑他掏钱,因此他印象深刻。

    至于其他的,他就一无所知了。

    贺郁低下头,凝视着街面上的车水马龙,陷入了沉思。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困局,过去他一直在一个习惯的舒适圈中活动,突然跳出来后还真有点无所适从。

    这不由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那颗生活了十一年的行星上的岁月。

    那时候他不知道明天是否还会活着,不知道吃了这顿以后还有没有下顿。

    两者的茫然是一样的,唯一的差别是,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星球之外还有别的世界,也就没想过离开。

    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伙星际人贩拐卖上了飞船,他还会在那颗行星上艰难地活着,直至死的那一天。

    见过星辰大海的人,又怎会甘于点点荧光呢。

    贺郁垂下眼睑,不管是花上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他都会想办法从这颗行星上离开。

    尽管因为新月影业的那些影视剧,他热爱这颗行星,热爱这里的文化,热爱这里的美食,热爱这里独特的美感,但他终究不属于这里,他属于辽阔的寰宇,属于璀璨的星河,他是浮萍无依的游子,没有故乡,也不需要故乡,只需要一艘飞船,然后永恒地在星辰间游荡,仅此而已。

    正当贺郁思绪飞转之际,哐当,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收敛心神,转过身。

    迷蒙的光影中,一个挺拔的身形走了进来。

    他的脸一半笼罩在光线,一半隐藏在阴影。

    随着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他踱着步走到贺郁面前,与其面对面,两人的身高几乎一般高,眉眼间如出一辙的冷峻。

    “布鲁斯。”他说,“或者,还有其他可以称呼你的代号吗?”

    “就布鲁斯吧。”贺郁说,直视着那个人的眼睛,接着问道“你是谁?”

    “uiu驻纽约分部的地区办公室主管。我的名字是芬恩,你认识的克莱门特是我的直属部下。”

    “克莱门特说,你们会把我这类人关押到专门的监狱里,就是这里?”

    “不,不是,这里只是uiu的一栋分部大楼,你走出去这扇门后就能看到uiu的工作区域。”芬恩摇摇头。

    “为什么不把我关到那里?”

    “出于一些,怎么说,很巧妙的原因。”

    “什么原因?”

    “布鲁斯先生,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先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芬恩举起手里的档案袋,拆开后从中取出一张相片,递到贺郁手前。

    “照片里的这根魔杖,是否属于你?”他问道。

    贺郁接过后看了一眼,抬起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芬恩笑而不语。

    贺郁沉吟了片刻,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免得这根魔杖给自己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不,它是我从一个人手里得来的。”

    “也就是说,你不是它的主人,是吗?”

    “是。”

    “布鲁斯先生,你在此之前有没有听说过一类名为‘巫师’的群体的存在?”

    “克莱门特和我说起过。”

    “他和你说之前呢?”

    “没有。”贺郁完全不懂对方想问什么。

    “我们从一些渠道得知,前天达德克镇酒馆地下塌陷的时候,你应该和克莱门特在同一处空间中,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突然出现在酒馆门口的吗?”芬恩说,所谓的一些渠道其实就是克莱门特的口供。

    贺郁一下陷入沉默。

    “告诉我。”芬恩勾起嘴角,朝前迈出一步,“你是巫师吗?”

    贺郁注视着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瞳,说道“克莱门特知道我的来历。”

    “你是说,天外来客?”

    “他是这么称呼我的。”

    “那么事实呢?”

    “我的确是从外边来的,而听克莱门特说,你们应该已经缴获了我的飞船。我想,这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你可知道,如果你是天外来客,根据你现在犯下的罪行,uiu有权让你关上至少十年?”

    “罪行?”贺郁皱了下眉,“什么罪行?”

    “破坏社区治安,影响国家安全。”芬恩慢条斯理地说。

    他的语气让贺郁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浑浊的漩涡。

    “……你们这是在诬陷我。”贺郁冷冷地看着芬恩,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见到芬恩不可置否的淡淡神色,他神情一动,突然说道“说吧,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芬恩自从进入房间后的所有举动、言论都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敌意,而从他提问的方式和隐藏的潜台词来看,贺郁觉得对方应该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者,是希望让他去做什么,而这两者,应该都跟那根魔杖和“巫师”有关。

    芬恩脸上流露出激赏。

    “我喜欢和聪明人交谈。”他说,“不费力气。”

    他从档案袋中取出一样物事,贺郁看了一眼,发现是男孩库克的那根魔杖。

    芬恩将其交到了贺郁手中,同时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巫师了。”

    贺郁隔着证物袋的薄膜微微握住魔杖,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温润,看向芬恩,“你就不怕我拿到以后故技重施?”

    “怕。”芬恩老实道,“但你听了我接下来的话,我想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洗耳恭听。”贺郁垂下手。

    “我们让你做的事很简单。”

    芬恩走到贺郁身旁,和他并肩而立,视线穿过百叶窗望向远方。

    “伪装成巫师,进入巫师世界,成为uiu在巫师世界的一名卧底,你会被授予外勤特工头衔,由我直接管辖,领高额工资,享受一样的社会福利,在世界各地都会有相应的房产,当然,名义上属于你,实质上仍属于总部。

    “你可以光鲜亮丽,不必去遭受那十年的牢狱之灾。如果总部有相应的需要,我们甚至可以让你成为英国王室的一名男爵。那可是像你这样的天外来客们享受不到的优渥待遇。”

    “听起来很不错,可我为什么要牺牲我的自由?”贺郁说。

    “别天真了。”芬恩笑了起来,“我说的就是你能得到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我们在你昏迷的时候检查过你的身体。”他说,“你和我们的身体构造几乎完全一致,最常见的碳基猴子,除了肌纤维横断面积、肌纤维类型、肌纤维数量和神经系统机能状态这些能影响肌肉力量的因素,也就是你的爆发力、速度、力量等同于各自领域的奥运冠军的水准外,没有别的可圈可点之处。

    “通俗点来讲,你的心脏挨了子弹也会死。”

    “所以,你只有三条路可以走。”芬恩转过身走到门口,“要么被关上十年,要么现在逃走,然后被uiu全球通缉,相信我,到那时你想死比想活都难,要么,”他顿了顿,“做我们的卧底。你自己选吧。我给你三天时间慢慢考虑。”

    说完后,他补充了一句,“珍惜这次机会。要不是我发现你有成为巫师的潜质,今天的这场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他敲了敲门,门外的守卫拉开铁栓。他走了出去,留下屋子里的贺郁看着证物袋里的魔杖脸色阴晴不定。